文/陈麒凌    摄影/郑碧月

人物档案：石小英，女，1983年生，广东阳东人，刀具品检组成品检验员，2016年3月28日入职，三次获得技能职月度优秀。

      五年前的春天，石小英入职百源。

      犹豫了很久，她决定先不买社保，因为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捱到年底，那段时间她随时都想辞职，是的，因为这个职位。

      她没想到在这里，会面对平生最痛苦的事。

      温柔腼腆的石小英是个胆小的女孩，8岁的时候，在村子野外不知怎么被惊吓到了，妈妈要用民间风俗祭拜神灵驱邪，在路边摆上猪肉米饭香烛祭拜，这是妈妈后来告诉她的，8岁以前的记忆好像按了电脑删除键一片空白，石小英把这解释为吓坏了，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小时候还有一件事也让她心怀恐惧，那就是计生队员进村的时候，村里的小孩们得知了消息，一边互相呼喊通知一边飞快地跑上山头躲藏。他们是超生的孩子，不能光明正大地存在，这种恐惧加重了石小英个性中的温和怯弱，每当遇到冲突和困难，她首先想到的是逃跑。

      所以石小英是个极少与人冲突的女孩，小时候能记得起的最严重的冲突是和哥哥吵架，她太生气，用筷子打掉了哥哥的筷子，这已经是极致的动作了，她觉得这动作已是很过分了。

      石小英有三个哥哥，最大的哥哥年长她十几岁，她最小且是唯一的女孩，却并未因此受到格外的宠爱，爸爸常年在城里打工，妈妈一个人带四个孩子，同时耕种五六亩地。妈妈很辛苦，割禾，收谷，煮饭，石小英记得六月田日头炎炎的日子里，妈妈流着汗在地里，永远抬不起的腰，永远干不完的农活。

      妈妈是要强的，有时候这要强却以自伤的形式出现。有一次邻居家丢了钱，诬陷是哥哥拿了，哥哥被冤枉，一再说自己没有拿。妈妈为了和邻居斗一口气，把哥哥绑起来打，下手很重，被打的哥哥哭着说没拿，妈妈一边哭还是一边打。这件事给石小英留下很深的印象，心疼哥哥也心疼妈妈，等她再长到一定的年纪时会想，可能自己的个性有些像妈妈，那是不是怯懦呢？遇到别人逼近的时候，缺乏对决的勇气，不是朝外，而是退避向内。

      妈妈不擅长表达，小英也不擅长说话，母女俩不像电视剧里那些天天黏在一起撒娇依偎亲昵地说悄悄话的母女。但石小英记得上初中时的冬天，有一天突然降温了，她早上只穿了件单衣，冷得发抖。没想到妈妈突然出现在学校，给她送来一件外套。外套很暖，母爱切实的温暖让她感动到现在，因为妈妈平时很少这样细心周到，好像只有这一次，可是爱的表达，有时候一生一次就够了。

      成长岁月里，和石小英感情最亲密的是一群姐妹淘，她们是叔伯姐妹，又是发小同窗，从小学一年级一直结伴同行到中专毕业。五个女孩里，阿玲年纪最小，个性随和，阿芳与小英同龄，但个性率直爽朗有主见，正好和小英成为互补。阿华和阿琼是爱拌嘴的双胞胎，村里人都分不清她俩谁是谁，其实细心观察就能辨认，阿华的脸更圆一些。

      女孩们天天一起上学、放学，成为一个强大的团队，连老师们都戏称她们是几大天王。女孩们一起游戏，也一起淘气，曾经在儿童节的下午开着摩托车到罗琴山玩水，半路车坏了才被校长和老师抓了回去。

      最让人怀念的是那些放学后一起做作业的日子，五个女孩会轮流约齐到各自家里做作业，做完作业一起追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然后五个人晚上挤在一张床上谈论赵薇和古巨基，林心如和苏有朋，嘻嘻哈哈说到后半夜还不睡。

      去阳春读中专，是女孩们第一次离开家，第一学期的冬至有人回家带来一盅咸圆子，女孩们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和姐妹们在一起很好，但石小英还是想妈妈，想到晚上睡 不着，可电话打通时她还是说不出想念的话，只会反复叮嘱妈妈不要做那么多工，她一个人做那么多工太辛苦了。

      中专毕业了，天王女孩们终于要各自单飞，而习惯在姐妹中随大流跟尾的石小英，也终于要迎来属于自己的人生挑战。

      只不过在2016年以前，石小英还是那个温柔、忍耐又胆小的女孩，她好像更习惯童年时那种处事为人的模式，尽力隐忍，害怕冲突，当别人逼近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逃跑。

      她曾经在城西一间工厂担任文员，一次发工资时算错了，少发了一个女工几十块，那女工很剽悍，当场骂她“信我担刀劏你无”。现在想来，石小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她完全可以淡定地回应，算错了就重新算过，不至于担刀劏吧。可当时她是吓坏了，一句也不敢还嘴，吓到赶紧辞工走人。

      她曾经在阳东一间工厂担任统计文员，充实自在，是她理想的工作状态。老板娘见她工作努力，私下承诺年终给她一个优秀员工奖，可是部门主管不服气，故意挑出她的错，把这个名额转给了其他部门。要是换到现在，石小英会心平静和地找主管沟通，自己应得的荣誉自己要尽力争取。可当时她好强地赌着气，在年会之后就提交了辞职信，一句申辩也没有，她只想尽快逃走。

      所以2016年春天，五年前的百源，是什么让石小英刚入职就想离职？

      是因为成品检验员这个职位，她从来没想过这个职位要做的事，竟然是逼迫自己面对平生尽力逃避的、最痛苦的事，她每天都要挑人毛病，她每天都要与人冲突，她每天都要得罪人，而且不止一个。

      上任离职的检验员开了个坏头，检验的标准过于宽松，计件工的产品不达标也很少返工，石小英来了，因为是新手学得格外认真，检查的也格外细致，所以需要返工的产品件数大幅增加。

      被人质疑在所难免，“人家以前都行，为什么你来了就说不行”“你是故意为难我们的吧”“做人不要那么坏心”。还有各种咒骂和粗口，不堪入耳，甚至就是当着面骂。她涨红着脸，忍住眼泪，仍然温和地坚持着，他们不听她的话，她就再重复一遍，再重复两遍、三遍，心里害怕极了，难过极了，可是不让步。

现在回忆，石小英说刚入职百源那半年是自己从小到大得罪人最多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恨自己，厂牌丢了他们捡到了都不肯还她。她每天上班心里沉重无比，晚上痛苦得睡不着觉，她迅速消瘦，受了委屈却不敢哭，只是在组长安慰她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才略湿了眼睛。

      一次有位女工经手的产品有锈迹，石小英让她擦净，返工后仍没擦干净，石小英不予通过。女工发火，态度恶劣地骂起人来。石小英忍无可忍，第一次大声强硬地顶了回去。老实人的爆发因为罕有，特别有力度，她不是随意可以欺负的，她有理、她可以理直气壮。女工没敢还嘴，默默地拿回去返工，自此之后没人敢再对这个温柔腼腆的检验员无礼，她的爆发树起了自己的力量和权威。

      可是没人看见，石小英挺直脊背走开之后，刚转身就哭了。

      16年底她被检出甲亢，甲亢的诱因是巨大的精神压力，石小英想过完春节就不来了，她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这辈子的力气和勇气。

      可是她舍不得部门的同事，他们相处得很好，在艰辛战斗的这一年很多关卡和困难是这些友善的小伙伴帮助她一起度过的，很多开心的日子聚餐烧烤有讲有笑，她生病了，他们探望她、关爱她，把她的工作抢过来干，让她安心休养，让她留下，等她回来。

      石小英还是回来了，积攒了巨大的勇气再次面对，却意外地发现车间的氛围和以前不一样了，大家已经适应了她的工作风格，知道她要求严格，所以都能自觉地提高产品的质量。偶尔也有人不服气会开骂，但是石小英不再慌张惧怕，她淡定地说，我有办法对付，他骂我我就还回去，就事论事，理在这里，我怕什么？

      她也会反思自己的不足，为什么刚来时大家都不喜欢自己，可能也因为当时自己的表情过于高冷，其实那是为了掩饰害怕、过度防备而装出来的高冷，让人感觉难以接近。所以现在她常常微笑，一个微笑能唤起另外的、更多的微笑，她还是不喜欢与人冲突，她的理想是人们在微笑中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天团女孩姐妹淘们已经各自成家，天南地北，双胞胎姐妹一个在番禺的工厂做首饰，一个在江门的家中带小孩，阿芳在双捷的种植场培育发财树，阿玲在中山开了自己的士多店。她们不常联系，虽然彼此都在心里，只有年初二回娘家那天才有空聚聚，聊聊这一年的悲喜。

      大家都长大了，有的早有的晚，有的快有的慢，曾经那个胆小、爱逃跑的小女孩也长大了，尽管她还是对自己不太满意。

      可是亲爱的石小英，你知道吗，你也是个英雄，一个胆子有点小的英雄。

      别小看了自己，当你含着泪水挺着脊背走过那些痛与难的时候，你就赢了。

      所有赢了自己的人，都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