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麒凌   摄影/郑碧月

人物档案：林红，男，1983年出生，广东阳东人，塑胶制造部注塑物料员，2017年8月入职，三次获得技能职月度优秀员工。

林红貌不惊人，但自带气场，属于无需说话只轻轻斜你一眼就让人倍感压力的那种。采访这天，在不到十平的M6会议室，身穿工服进来的林红不苟言笑，端然落坐，我几度怀疑是否弄错了，眼前这人不是老板就是老大。

16岁林红辍学，第一份工作恰是刀具厂注塑员，34岁他重新进厂，再次成为一名熟练的注塑员，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岗位接替背后，是18年跌宕起伏的精彩人生，午餐五毛钱的白粥他吃过，十二斤半的一百万钞票他提过，看过浮华世界看过瞬间生死，热血过落魄过深爱过舍弃过，而在他看来，所有经历都不曾白费，因为人生处处是考场，每走一步是答题，有时答好了，有时答差了，但每一步自己都尽力去答了，没逃避。

林红原名林振雄，父亲是村里的大队干部，却在上户口的时候被工作人员搞错了名字，自此成了林红。

小时候林红就见过很多钱。90年代初个体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头脑灵活的父亲在村里开了饭店，还开了个砖窑，生意都很红火。

林红非常清晰地记得砖窑运营的细节，十一二岁的他那时已经成为主要劳力，三更半夜起来挖水沟挖泥，浑身满是泥浆，泥料倒进砖模和瓦模里，抹平等待成形，成车成车的干草运过来，砖胚瓦胚入窑，大火烧个七天七夜，晚上整座砖窑都是红色的，火光冲天。窑烧好了，再停个三天三夜，出来的一色红砖红瓦，方砖8角钱一个，瓦则按合来计算，有400小600大之说。那个年代还没出50元和100元面值的钞票，林红只记得每出一次窑卖的钱，厚厚十元一沓能装满一抽屉。同村的小伙伴为买一双十块钱的回力鞋求了家长一个月，而他脚上穿的牌子波鞋就值两三百，家里有很多车，那个年代最拉风的孖通，125，运货的卡车停满了地塘，他每天有十块钱的零花钱，牛腩粉才一块五，他买零食怎么都吃不完。

可是，衣食无忧的日子在16岁那年戛然而止。

父亲因为投资失败欠债，饭店和砖窑都没了，窘迫到没钱交学费，母亲要卖掉最后一条项链。林红人生的第一场大考题来了，交了这个学期的学费，下个学期呢？家里已经没有项链可以变卖，妹妹还要继续读书，而自己是个男人。

他是个有头脑的孩子，小学六年级就知道在暑假借初一的课本提前自学，小学没教英语，初一的英语课本看不懂，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去问人，用拼音标出发音自己练，这样自觉的求知，读下去成绩不会差。他好勇、大胆，有英雄情结，曾想着考警校长大当个警察，但是这场大考题，他选了辍学还债，自己是家庭的一分子，父债子偿是责任，无得走。

林红成了一个稚嫩的注塑员，在当时刚起步的某知名刀具厂开始了自己的社会人第一步，他工作很卖力，熬夜加班从不抱怨，每月能拿到一千多块工资，他几乎全部交给母亲还债，自己只留二三十块伙食费，他每天午餐在厂里吃，为了省钱只吃白粥，一星期才花五块钱。

那晚加班，突然听到有个女同事惨叫一声，马上有人关电闸，抬着女同事到外面用盖沙法急救。那时刀具厂安全措施不到位，剪刀产品需要浸在水里，地上常常淌满了水，女同事的注塑机漏了电酿成了事故。盖沙法没抢救成功，镇医院很远而且设备落后，人没送到已经断气了。那一幕让林红惋惜又震撼，女同事人很漂亮，孩子才三岁，丈夫还有残疾，那晚他亲眼看着她从脸色雪白到焦黑再到僵硬，觉得生活如此残酷，生命又如此脆弱。

这是林红面对的人生第二道大考题，世事无常，生命脆弱，他要怎么样往下走？

这题目林红答的迷迷糊糊，但态度坚定的一点是，他要闯出去，他不能白白浪费自己的青春和心劲儿。

出来闯荡这些年，他干过泥水工，一天30块，水泥灰浆烧烂了脚；他欠过债，口袋里只有几百块，却敢在佛山天桥底下租一辆宏光卡车，开到厂家直接赊货；他跑遍珠三角、广西、浙江，卖过家具、刀具、电器，锅碗瓢盆，六月天衣服湿透，吆喝卖货把嗓子喊哑，在2006年最高峰一天能挣2000多块，成为销售车队里的金牌射手。

林红总结自己推销产品的经验，产品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要学会看人，看乜水落乜米，看乜树开乜花，看乜人讲乜话。通常在面对围观产品人群中，他会迅速找到一两个有买相的人，所谓擒贼先擒王，重点从这里突破。他会采用故事推销法，为产品讲述一个好故事来吸引顾客，他会将心比心，从顾客的使用角度取讲述产品的特色，一个好的推销员要首先成为一个心理学家，他不仅仅要卖出产品，还希望买产品的人皆大欢喜。

销售车队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好行情，一次到了下午5点还没有生意，同行泄气地说今天又喝风了，但是林红从来不气馁，他说没到晚上八点就还有翻身的机会。他让大家把车开到工业区，那里有上万的打工人，5点半下班人如潮水涌出工厂大门，他们把货摆开，只要有几个姑娘掏钱开始买，生意就做定了，果然那晚三车货一抢而光。

那是林红无限怀念回味的年代，每天开着车在路上，迎着风，满满的货，满满的信心，每一处都是他的战场，每一处都是他的舞台，他妙语连珠，他满怀激情，他用智慧与诚意征服人群，也挣到了掌声和金钱。后来他想，钱还不是最重要的，让他最沉醉最快乐的是那个过程，付出、创造、成就、价值，那是他迄今为止考的最好的题目，说起来他的眼睛里全是光芒。

只是他的车行驶在路上，却不知觉，狂飙突进的时代已经迅速地超过了他，电子商务、网店直销、直播卖货、价格透明，属于他的战场和舞台越来越小，直到有一天，拔剑四顾心茫然，他的经验和智慧已经无用武之地，再想去开拓尝试新的领域，父母年事已高，家中幼子待哺，张开手掌，一个中年男人可以闯荡和试错的自由已经所剩无几。

这是他人生的第三场大考，林红用了两个词，艰难，挣扎。

他终于选择重新回厂上班，从无拘束到有纪律，从闯荡到安稳，从滔滔不绝到沉静踏实，他把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口才与洞察术推销术隐藏起来，每天12个小时专注于注塑工序的配料和配色，他说配色这环非常重要，差一点整个产品都要作废。他极少请假，入职百源四年半只休了四天年假，有一次陪休产假还在家反复交待同事如何配料和配色。做事的责任来自于林红做人的好强，样样都要干好，更来自于他讲义气的秉性，拿人家一天钱就要对得起人家，这里面似乎有一种很古典的江湖道义，不甚合时宜，但可爱动人。百源四年半林红拿过三次月度优秀，也被罚过两次，一次没带厂牌一次没带耳塞，这对一个十八年在外自由散漫惯了的人来说，已经算是了不起的自律。

现在的林红看上去是一个心平气和的中年人，以前跑车队的时候经常头疼胃疼，现在作息准时饮食规律，身体也好了，他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晚上会带着儿子去坐碰碰车，拍下视频，镜头里是彩灯闪烁的碰碰车和儿子天真的笑脸，他不再去酒吧喝酒应酬，只是偶尔在APP里独唱一首《一个人的天荒地老》，有张学友的音色，但比张学友更沧桑空旷。

他的微信头像很有趣，一个大男人的头像竟然是迪士尼电影《海洋奇缘》的女主莫阿娜公主，林红说是孩子帮他设置的。可是这个设置可能也富有深意，因为莫阿娜公主在某种程度上和林红很像，都是勇敢喜欢冒险的人，莫阿娜公主受到大海的呼唤，克服各种困难，勇敢地踏上了航海的征途，完成了祖先一千年前未尽的航程，在那个童话里。

而在林红的现实里，海面之下的火山仍在喷吐，他很坦诚地说自己有能力有雄心而且还年轻，如果有机会为什么不去闯呢？他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个机会，等待着志同道合的人振臂一呼，正如他朋友圈里曾经摘录过一句话：渴望飞翔的人不会甘于爬行，

也许那又是一场大考，但是既然人生处处是考场，怕和犹豫都没有用，努力答题就是了。

说不定会答出个漂亮的答案呢？